半个橙子


假使有人问我荒谬的滋味,那一定是消毒水味的。我身体的一部分细胞一定作为抵御孤独的代价死去了,这一场疫情一定在缓慢地阉割我,阉割我的灵魂。 


深夜,我躺在床上,感到自己像一只重伤的鸟,慢慢地在太阳底下曝晒,等待被晾得干瘪。 

 

封城开始的第一个周,一切都寂静地流淌着。泡上茶,在夜晚沉下心来读博尔赫斯,再或多或少写一些东西,便感到一种安谧的快慰。我住在十平方的小阁楼里,足不出户,就变成漂泊在巴黎上空的孤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运气生活在安静里。在与自己的相处中,我也在阅读自己。 

 

我需要将很多过去很多回忆投掷,投掷进孤独里去,再来填满我自己。前路是未卜的,没有人能预见明天,恐袭在欧洲零零碎碎地发生,法国疫情确诊人数日增八万人,意味着这是一个迷幻、激烈、摇摆不定的年代。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日子还需要多久,我是否有心力去抵御三四个月的封禁,但我的确是一点点在滑向粘腻的幽暗处去。 

 

最近越发的感到自己的脆弱不堪,我的生活摇摇欲坠,不得不粉饰太平来让自己忐忑的心安宁。一种隐秘的担忧时时困扰着我,像一场阴翳,我强撑着在思考的重量和无知的喜乐间摇摆不定。 

 

近来我能够沉沉地开始思考了,与之而来的是久违谋面的自我厌弃,其中最显著的是写作的畏惧。我审视自己,无休止的审视,于是自己的文字也像丑女羞于见人了,我便越发艰难地提笔,到最后只有空落的期待。 

 

故乡、亲友,甚至于平凡的喜乐,寻常的生活,都渐渐离我远去。一切都在消毒味弥漫的荒谬中淡化了、湮灭了。多年之后我想自己应该仍然能记得这个味道,假使有人问我荒谬的滋味,那一定是消毒水味的。我身体的一部分细胞一定作为抵御孤独的代价死去了,这一场疫情一定在缓慢地阉割我,阉割我的灵魂。 

 

于是我只好继续写作,忍受着痛苦写作。我因写作痛苦,也因痛苦而写作。越思考就越容易跌进意识形态的幽暗深渊中去,越是思考就离人类未曾踏足过的精神荒漠越近,这几乎是媲美印度苦行僧的漫长跋涉。每当我在深夜写作的时候,我便觉得仿佛是在对着沙漠说话,再没有比这更寂寞的了。 

 

没有人能与我的回忆共鸣,而回忆,虚无缥缈的回忆,我甚至无法证明究竟是否只是我一厢情愿的幻想。 

 

我的一门写作理论课正在教授罗兰·巴特的《小说的准备》,考试的论文是罗兰·巴特所认为的眼泪的意象在爱情主题作品中的作用。我写论文的时候没时间吃饭,也没空出去采购,守着空空如也的冰箱,搜刮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在深夜最饿的时候拿出果酱一勺勺就着温水吃。 

 

写出那样干枯的语句,就好像是把冬天的树枝从头脑里拉扯出来。我不得不感叹这是巴黎,这是索邦文学院,论文后面还有一道题,是写一段二十行字的小说片段。作业是浪漫和诗意的,创作在这里天经地义,无人再轻易取笑风花雪月都是不切实际。 

 

在无人的深夜,我是漂浮在巴黎天空的孤岛,一个人的孤岛。我写自己于十六岁的爱人重逢,我再街角遇到他,一个冬天,我没有惊扰他相认。我一边写连篇俗套至极的句子,被巨大的羞耻感淹没,一边把蹩脚的法语在脑海中翻译成中文,我仍然在这里描写我的乡愁,还有对年少时幻梦的眷念。我写下:我们的家乡是长夏无冬的城市,雪只是虚幻的造物…… 

 

我写着我自己都厌弃的一流垃圾的法语小说,咀嚼口香糖一样咀嚼我的回忆。 

 

在好几年间,我都被一种野望侵扰,一种疯狂的欲望,我总是饥饿。我在很年少的时候意识到,十六岁是饥饿的年纪,无论是灵魂还是身体。我想用柳叶刀将喜欢的人的肉体剥开,像剥开一个皮薄多汁水的果实,以抵消我饿鬼般的冲。 

 

十六岁总是想要热烈的、滚烫的、灿烂的、盛大的,平庸就是宿敌。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欲望去侮辱一个人,抓住他的头发深埋在水里。青春期未能被安抚的性欲,但是真正想起与异性的身体接触又欲呕吐不止,对男性的肉体本身,任何性行为都让我恶心至极。 

 

我究竟要用什么来抵抗本能的恐惧,未知的恐惧? 

 

我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学会接纳平凡的,好像是在一瞬之间学会了向命运低头,因为能够低头的温柔才是最坚毅的勇气。 

 

很久之前,我曾经对谁说过我最怕什么,我最怕被磨平棱角。而如今我已经被磨平地不能再平,我期待变成水,可从容变成任何形状的水。 

 

十六岁的时候我无法想象什么样的人能让我心悦臣服——多优秀的人才能驾驭我、驱使我,让我心甘情愿入彀。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为任何人的锋芒折服,能让人心甘情愿耽溺的,只有流水一样绵密、安宁的温柔。 

 

磨平棱角的不是挫骨刀,是经年累月、水滴石穿。 

 

我遇到一个清明的人,他带给我清明、理智、安宁的爱,我爱他却又不必丢失我自己,我不用再用冲昏头脑的热情给自己做鸩酒。他是和我没有半点相似的人,近乎全然相反,他强调着科学和规律,缺乏感性的表达,而我却经年累月溺于感官沉醉中。我的头脑无法停止去想,整个青春期都忍受着不休止的思绪所带来的精神衰弱的困扰,而于他而言,“思想”倒是一桩额外的繁琐事情,他竟是无事就要放空发呆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坦然地接纳平庸的人,没有一点点忧心和不甘,也没有对过往的追悔。他一直坦然、平和、问心无愧地活着,身上没有痛苦的痕迹,也无所谓失意和落魄。人生中的挑战,那些旁人看着无比艰难的事情,他似是从来不去想失败的,永远是静水一样安然平和的态度,全副心力和精神地投入。不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于我确实第一艰难的事情。 

 

我想看到岁月在他心口烙下疤痕,刀刃在他面皮划伤——我是多么嫉妒一个没有痛苦的人。但时日长久之后才发觉,他的温柔,流水一样的温柔,可以变成适应外界的任何形状。从石隙、针孔流过,柔软、绵密、清凉地离去。没有痛苦的生活并不是因为他的幸运,而是他的绸缪。若幸福是一顶荣誉,那他便名至实归。 

 

他成为了我命运偶然的馈赠。我们总是和相同的人疯狂相爱,但只有和不同的人才能地久天长。或许在你的生命中也能预见一个人,他能够毫无保留地爱你,以慰藉你经年积蓄于胸中的苦水——所有过往的苦难都不再无意义,所有的不堪都值得被缅怀,它们塑造了一个值得被爱的你自己。 

 

我曾自负而锋锐,刻薄而不容人之失,最不容情是对待自己。只是偏偏遇见他,便没有挫伤他的狠心。很久之后我才明白那或许正是他自己的独特之处,他温柔,也让身边的所有人都温柔,不忍心对他发难。他给我讲述起自己的过去,亲人、老师、朋友,都对他十分温柔,他真是幸运至极了,他最后笑起来:“你看,你不是也对我很温柔吗。” 

 

我们截然不同、泾渭分明,彼此无法理解,几乎一窍不通,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缓慢地变成对方。我渐渐学会柔软知足,他也也尝试着在头脑中放置思考的重量,我们将越来越相似。相遇的时候他就是我的补集,在未来我们将逐渐成为彼此的全集。 

 

这世上原本就没有完美的情人,一切不过是漫长岁月中的巧夺天工的人力造物。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提到:人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现在的自己,另一半需要终生去寻觅。西班牙俗语里也有相似的比喻,那个终生相守用不惭悔的爱人被称为——“另一半橙子”。


我仍在巴黎的深夜孤独的写作,在小小的阁楼里,我想念着遥远东方的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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