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烂的流水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九龙城寨背景,已完结

黑社会港风御姐&贫寒瘦弱中学生


我第一次见到他,已经是前年的事了。

那时他站在楼道里,半明半暗的灯下,穿着旧衬衫,勾下腰的时候能看见瘦削的一串脊骨。

我抽着烟,倚在门口看他跟在冯阿婆后头进门。一起打牌的姐妹都出来看,她们白天没什么生意,闲得很,有生面孔住进来都来凑热闹。

“看起来只有十五岁。”

“说不定只有十四呢……”

“最多十六不能再多了。敏芝姐,我们去问阿婆吧,赌点不?”

我把烟摁在墙壁上熄灭了,觉得无聊:“不赌。”

他好像是听见这边女人的声音,抱着行李,往这边看了一眼。

他站在黑暗中,倚着一面黄得发黑的墙壁,寨里的墙都像得了牛皮癣的人,灰的黄的皮落在地上,上面尽都是烟头的烧痕和治梅//毒的小广告。他的头顶,天花板被破开落下密密麻麻的电线,像是被破开肚皮的鸭子,鲜红的肠就这么落下来。

他就站在这样的混乱里,面上强作淡定。还那么小,又在外面待惯了,突然便要进城寨生活了,就像受到惊吓的幼兽一般。在这样的混乱里,我才发现,他有一双梅花鹿一样濡湿的眼睛。

他显然不知道即将经历什么,也不知道真正的生活。

我抽完了一根烟,便从烟盒里拿出第二根,点火。

冯家的老阿婆之前已经来打过招呼,说她的这个外孙,父母在南洋出了事,除她之外本市便再没了亲人。

没有父母的年轻男孩子,家里也没有成年男人,在城寨又没有什么依仗,自己拳头也不硬,不必想就知道是什么结局。

丽霞在我身后小声说:“小男仔长了一张好面皮,也是能找到生意的……”她们便嘻嘻笑作一团:“也是有好这口的……”

我没有说话,心里只剩下那双梅花鹿一样的眼睛。


城寨里一直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说是哪家的小孩子若不小心进错了家门,大概家人便一辈子就见不到他了。

这里暗无天日,五万人挤在0.026平方公里大的土地上,是“三不管”地界,一个流脓的疮疤。

鸦片烟馆、非法牙医作坊、卖////肉的窑/////子,都比比皆是,亡命徒和走私犯混在一起,有的孩子不过是读小学的年纪便已经开始带货了,每一个人都有一段不得不在城寨生活的故事。

我们住的一小片少有人来找少华的麻烦,他是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做着女人生意。姑娘们不方便在自己家接客,便到我们这来,躲在床单后面干那事。

我一般睡到下午才起床,站在走廊抽烟,就能碰见冯阿婆外孙放学回来。

城寨里用水紧张得很,通常房间里只得一只水龙头,将水从街喉接进来,什么都靠这个。然而他的校服却总是洗得很干净。

听说外面学校读书,若知道了是住在城寨里的孩子,日子多半是不好过的。他回来的时候,脸上时常挂着彩,也不知道能不能读到毕业。

城寨里的人读书本就是个有些搞笑的事情,让我想起那些烂俗的喜剧片,一样无厘头。好像他读了书,便能和外面的人一样了似的,这实在是天方夜谭。

入了夜,这边的房间里春///潮嘶叫,隔着一面墙,我想着他在灯下学习的样子。那张白皙面皮和墨黑的眼,在城寨中格格不入,大概是从前被父母保护地太好,出落得像一只温顺的鹿。

冯阿婆来打过招呼,我知道了他叫陈路文。冯阿婆其实是不想告诉我们的,大概吧,她大概不希望他与我们这类人有什么牵连。

可是像小鹿一样的人,在丛林里就会死,会被豺狼虎豹咬断咽喉。这里的耗子有猫一般大,垃圾污水大抵都要干净些,整个城寨的人全赖着八个街喉水龙头。

这哪里是生活啊,生存罢了。

他每天上学的时候我才准备入睡,放学时我差不多才醒来。陈路文永远是穿着校服干干净净的样子,踩在扔满烟头的地上,显得太扎眼。他看见我在走廊上抽烟,还算知礼,略一点头,侧着身子走过去。

我吐出一口烟,隔着看他,半明半暗之中,只有一个瘦削的、白色的、少年的影。


大概是他来到城寨的那年七月,正是香港近年来最热的一个夏天。

一切都在高温里模糊了样貌,人的欲望无处发泄,在令人窒息的高温里渐渐扭曲,就像吃火锅时,隔着热腾腾的那一团雾气,高温后都变样了的人脸。

陈路文放暑假了,冯阿婆老了,似乎生了些毛病。他们本来就活得极其拮据,陈路文要在夜晚穿过城寨九曲回肠的路,一直进到城寨的最里面,找到最便宜的小诊所去拿药。

城寨里藏污纳垢、暗无天日,我得空的时候,会远远地跟着他走一段路,这里面九曲回肠,很多生活里一生的居民也不见得所有地方都去过。

陈路文后来果然出事了。

七月末的一个夜晚,他在拐角处被粗壮的男人抱住,捂着嘴,拖进了一间房。我站在黑暗里,电线一直垂到我头发上,我听着他像春天的猫一样痛苦地嘶叫,房间有钝器的撞击声和好几个男人交杂的辱骂,陈路文的声音在一片混乱里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声音。

我没有救他。

我点着烟站在走廊尽头,听他声嘶力竭地挣扎、渐渐妥协、认命放弃。

一直到天快亮了,陈路文才像垃圾一样被扔到楼梯拐的阴暗处。

他趴在地上,身上都是伤,已经没了一点力气,几次挣扎着想要起来,最后都无法动弹。

或许是良心未泯,我没有让他知道自己被别人知晓,保全他一点微末面皮。


那之后好一段日子,我都没有看到陈路文,他好像一直在房间里没有再出来过。

我猜他一定把自己洗了好多次,近乎偏执地洗澡吧,城寨里好多年轻小女孩遭到这种事都是这么做的。

冯阿婆病了,但还是要出门替别人家做些活维持生计。

我趁着一个她出门的白天,敲了他家的门。陈路文在里面。我听见了房间里面有动静,门却不开。

于是我隔着门说:“阿婆的药,我可以帮你弄到。”

他在里面静默了很久,终于打开,露出一张苍白血色的脸,憔悴得惨不忍睹。

我把烟在门框上熄灭,但大抵还是有股味道。他本能性地皱了皱眉,学着少华的小妹那样叫我,虚弱地说:“谢谢敏芝姐,我会给钱的。”

“你哪里来钱?”

他抿紧了嘴唇,不说话了,头垂得很低。

“那些缠着你的人,我也可以帮你解决。”

他猛然抬起头,不敢置信,眼睛瞪得很大,像是极度受惊又受辱至极,没想到那些事早已被他人知道。

好半晌,整个人才像完全绵软失了力气一样坍塌下去,他的声音很小,语气虚弱又卑微:“敏芝姐……请不要告诉我阿婆。”

他小鹿一样的眼睛,湿漉漉的,便是男人见了也觉得楚楚可怜。这一幅斯文白净的样子,好像生下来便是要供人撕破的。

我从陈路文家出来,便直接去皮具店订做一只大型犬的项圈,跟师傅至少说要做到金毛那样的颈围。

老师傅便笑起来:“城寨里养不得狗,唐小姐是要做什么?”

“送朋友。”


过了好些天,我把药和做好的项圈包好送过去,陈路文坐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看着我。

他还没看见项圈,说:“谢谢敏芝姐,我一定会把钱还给你的。”

我说不用了。

我知道他一定会回来找我,我在药瓶里塞了纸条。那是一张别样的请柬,真真正正的,一张通往我们的世界的请柬。

这一晚,我赶走了所有的姑娘,少华也没有回家。夕阳沉下去的时候,我在坐在房间里的桌子上,慢慢抽烟。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没有戴胸罩,穿了一件吊带。

这么安静,足以听见他的脚步声。

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我可以准确地辨别出就是他。这层楼唯一的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子的脚步,和女人,和成年男人,和老人都是完全不同的。

他走到了门前,没了声响,似乎迟疑了很久,才轻轻地、轻轻地敲门。

“门没关,直接进来吧。”

他拿着那个项圈进门了,门缝里是他消瘦的脸。他不敢看我,一直低着头,因为生得瘦小,比坐在桌上的我矮一截。

我坐在黑暗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很缺钱。”

他抿了嘴,没有说话。

“我以后可以给你钱。”

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已经尝过无钱无势的苦了,大概也知道城寨究竟是个什么地方。拳头不硬的人想要活下去,除了出卖自己还有依附他人,又有什么办法呢?

“假清高最要命,有钱还是可以有很多好处……”我微微眯了半只眼,慢悠悠地把烟吐出去,“比如,从城寨搬出去。”

他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颤了一颤。

这些半大的小孩子,真是一眼便能看透。瞧着尚还青春年少,一切尽有可能,但其实,他是没有选择的。

于是我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黑暗里他大概看不见我的神情,但是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这样的气氛极为玄妙,即使我们谁也没出声,在这一刻也心有灵犀,彼此明白我即将说出关乎他往后命运的话语。

我吸了一口烟,慢条斯理地说:“你愿不愿意做我的狗?”

陈路文猛然抬起脸,愣神望着我,睁着那样一双眼睛。我也望着他,一直看到他心底深处去,那样一双梅花鹿一样的眼睛。


订做的项圈对路文来说大了些,他的脖颈太细瘦,卡到最紧的一孔都还能容下三指的隙。他微微低下头,把后颈细软的发拨开,露出尖锐的一滴溜脊骨。在这件薄透的衬衫之下包裹着羸弱纤细的躯体,如此年轻却了无生气,带着回南天发霉的水汽味。

他像是湿润的南国城市里的一只幼虫,挤在这样的蜂巢蚁穴中,大家都彼此彼此。

我的手指碰到他颈部的肌肤,只是跪在地上,就微微起了一层薄汗。他的眼睫毛微微颤抖,总还是有些怕的。

事实上陈路文不会有更好的选择,没有任何一个想往上爬的人能够抵御离开城寨的诱惑。更何况他如此年幼,如同落单的蚂蚁,总比独活安心。

他白天放学后到晚上生意开张的一段时间到我这来,他已经和我齐高,进了门就靠着墙,低垂着眼等给他上带项圈。

我找了个狗用的食盆,装了片好的卤鹅。冯阿婆药费太贵,他大概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这么多的肉了,但面临着这样的羞辱,也只抿着唇不说话。

对于我而言,资助他的全部价值就在于此时,一张干净鲜洁的白染布因为错综复杂的欲念给自己染色,一刀一刀把棱角削平。他割舍自己的全过程,就像虫缓慢的蜕变。我同他这般大的时候,无知已然是太过奢侈的事,没有人能一尘不染。

路文挣扎了一会,我站着俯视他。看着他幼虫般蜷伏在地面的身形,感觉他的确是适合生长在腌臜与晦暗的。那天生的小鹿般的眼睛躲闪,从最右的瓷砖荡到左,又荡回来。他把头垂得好低,才一顿一顿地跪着爬过去。

我见过无数挣扎的人,他们大抵生来就在泥潭中,挣扎只会陷得更深。路文是外来的男孩,却也终究无可奈何地沉沦。这四万人生存着的暗窟,没有街道,也没有往外界生活的通路。太久习惯了暗处,不看些白生生的东西几乎也就忘了活得晦暗。

难民、罪犯、牙医和妓/////女,陈路文又会成为谁?他又能否走出城寨?

他趴在地上吃那盆肉,毫无尊严。我半蹲下来,和他的脊背齐高,摸了摸他的头,我觉得他真是一只名贵而优秀的幼犬。


“阿芝和少华一样,少华玩///女人,阿芝玩////男人……她是个怪性子,爱把男人当狗使唤……”

我走到门口便听见阿阮的声音,今天时间晚了些,路文已经先进了房间,大概正和她在一起。

他们没有注意到门外有人,我用长指甲在门上敲了敲声音一下子断了。阿阮笑起来,“芝姐回来了吗?我来拿货的。”

我推开门时,路文眼神明显躲闪了一下。阿阮年纪青,裙子刚刚包///臀,白腻腻的大///腿像牛奶一样流泻,栀子花一样香得惹人厌。我拿了东西给她,阿阮:“芝姐什么时候藏了个小男仔,少华知道吗?”

我把她领出门去,阿阮倚着墙压了声问:“小男仔也有用处。芝姐,你为什么不让他帮忙带货?”

“你们手头的人还不够用吗,到我这里打主意?”

阿阮眯着眼笑起来:“芝姐,怕不是你舍不得,小男仔长成男人就俊咯。”

我抽根烟递给她:“他还不是男人,早得很。”

阿阮甜甜的笑:“少华也做男人买卖么?反正都是皮///肉的生意,总不能平白养个活人,多亏?”

回到房间,我把刚刚给阿阮的彩皮糖拿给路文看:“这种东西千万碰不得的,知道吗?”

他一贯是听话且聪颖的,活在城寨里的孩子早就对这些事司空见惯了。

我随口问道:“在学校有被搜过包吗?”

“搜过。”

“委屈吗?”

他点头。

“城寨里面的孩子是这样的,出了事首先就被疑上身,外面的人总觉得你不干净。”我自嘲地笑起来:“所以我才不念书,麻烦。”

他皱了皱眉,看起来像是一句话在肚子里过了三次,才怯生生地问:“敏芝姐为什么不走呢?”

他的声音细细的,如蚊蝇嘤咛,钻进我耳朵里,纤纤的一缕线。“城寨也有城寨的好,”我说,“外头多少事做不了,只能在城寨做。”

路文还年轻,他太年轻了。他的身子若在外面能叫身子,在城寨里迟早熬成皮囊。

我们一起照镜子。镜子里有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和只有她一半年龄的男孩子。过了二十五岁之后,女人的细纹褶皱都无可奈何地出现,一看就是老烟枪,瘦得肋骨外翻。只能把头发烫得又黑又蓬,能遮一遮越发尖刻的颧骨。

路文站在我身边,是一只还未成蝶的幼虫,而我是开败了的花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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