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写dissertation的时候都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无能,这是我前半生在国内时从未深切体会过的绝望。我从来没有学习文史哲相关到感觉自己无能的地步,也从来没有过面对一个sujet一个字都写不出来。一直以来我都是文思泉涌的那一个,我曾经无数次地想,如果能用中文,如果这是中文语境……


在我的母语体系中,我从未落入下风,也从未感受到劣势。但是自己的中文体系越好,越知道或许这辈子都无法让法语达到中文的敏感度了。那些纷飞的联想和感觉就像从母体中带来的,是和我的血液溶在一起的能力。我要怎样才能追上其他法国学生生长的十九年?


我曾经形容这样的绝望真是像在极昼翻越雪山,然而这样卓绝的痛苦能换来什么呢?雪山的那一头有什么呢?我在文字中感受无能,完全的俎上鱼肉,毫无挣扎的余地。


很多个夜晚,即将入睡时,我的大脑中潜意识浮动的语言不全都是中文了。一些法语语句如同入侵者一样占领了大脑,我的大脑中全是法语法语,驱逐出去一句马上冒出下一句。我已经无法控制地开始用法语思考,可是我想,至少深夜入睡的时间应该留给我自己吧?我像是被语言强暴。


我感觉自己是平庸的,至少在法语文学上,用法语进行纯文学创作,一首诗一篇小说,这几乎是我不敢想的事情。我感觉中文水平在退化,曾经,曾经我是可以出口成章在考场写文言文的。我眼睁睁看着自己如此珍视的古汉语水平一点点地退化,那些文字和语句变得陌生,我需要反应时间,我变得迟钝。与之俱来的是我看法语文献和小说越来越顺畅了,几乎超过了读文言文的顺畅度,这让我恐惧。


即使有进步,这样的进步也是建立在我巨大的牺牲和妥协下的,并且,这样的牺牲看不到终局。


我每次都问自己,我真的适合学术吗?这些要把人抽空耗干的commentaire和dissertation,我清晰地知道,当我把精力分给他们,让他们以文学的章法之名给予我枷锁时,我的写作只会被磨蚀。我被巨大的生存压力折磨着,以至于我什么都写不出来。


再在这些理论中活下去,也许有一天我再也无法凭灵性写作了。我看到一句诗第一反应不是本能的感官体验,去捕捉词语的美感,而是versificatin。把诗歌和小说都理论性地肢解,像上手术台,用柳叶刀。


高中的时候,许蔓对我说,她想要的都来得太轻易了。她想要瘦下来于是很快节食运动就减肥,她想要成绩好于是很快突击到前三。我也是差不多的,在出国之前,我一直按部就班地生存,所以从未落后脱轨。


我时常想这样的生活,为什么要忍受。最近在读Zola的l'oeuvre,他塑造的了一个最终走向绝路的画家。他曾经也意气风发,也许人间第一流,最终却承认自己的无能(impuissance),自杀。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他在salon里被所有人嘲笑讥讽,他在第五章里说:Que je souoffre!


这也是我在承受的。


我到底为什么在这里,到底为什么要承受这些。选择主流的生活究竟有什么不行的呢,选择了这条路和我的写作与什么关联了。这关联太牵强了,太痛苦了,如果此时放弃,我是否会在多年后后悔。


我的中国同学有好多都告诉我,这次考试自己已经躺平了。我在想到底什么算躺平。也许背离主流,在国内没有高考而选择保送,没有在国内读书而选择出国,对于我来说就已经是躺平了。我不愿意走那一条万人走过的路,因为害怕空空地消耗,害怕灯枯油尽还看不见尽头,害怕被虚构的人造意义通知。我这样不算躺平吗?我不是已经躺平了吗?


我无数次地想回到高中时代,那种让我留恋千百次的安定生活。今年回国的时候也回高中分享经验,有个学妹告诉我,我听吴老师说过你,她说你语文非常好。


到最后我也变成了故事里的人。我想我会怎么被描述呢?我是从前那个保送北大差了3.01分的学生,这一句话就够了。就像我从前听到的那些传奇故事,很难想象每一个都是鲜活的人。我从前也轰轰烈烈地在这里生活过、挣扎过,有着无人相信的秘密。到最后什么都没能留下。


我跟着她去上从前语文老师的课,坐在教室的最后,我多么想就这样留在这里。就让我永永远远地留在这里吧。


我已经很久没有被人当成一个学生来教导了,我曾经梦到过我的老师,我在梦里哭泣,她说她可以继续在文学上指导我。我求求命运把我永远留在这里,我永远不会孤单。


第二次我又回去,另一个学妹说,你讲话的时候真的好自信。可是那一天怎么能不自信呢?我回家了,看到了从前的老师从前的学校,一切都未曾改变,甚至还有你们记得我,我怎么会不被慰藉呢?


就在那一天下午,正是因为状态太好,我决定趁着那天去医院,因为我还可以承受。我被确诊重度抑郁,不相信,后来又去上海看病,又被确诊重度抑郁。再之后,我又花了两百块钱去医院填表,测出来还是重度抑郁。没有什么可推脱的了。


我有时候很羡慕自己的高中同学,她们顺风顺水地保送到那些在国内享有盛誉的学校,获得了主流价值体系下的成功。我是明白的,国内的外语系究竟在讲什么,究竟是怎样运转的,我实在太熟悉,没有任何必要羡慕。


可我还是羡慕她们安全的无知,她们可以很长一段时间都沾沾自喜。不必知道莫泊桑除了羊脂球之外还有那么多fantiastique文学,不必知道那些被筛选出来的经典作品背后的暗面,那实在太暗了。


这么多年我也应该走出来了吧?


那些可以帮我评判价值的人都渐渐离开,到了最后我多想想回到过去,我最想问过去的自己,现在的我你满意了吗?


十五六岁的我,有最远的心和最拘谨的皮,那时的我会想到自己本科就出国了吗?会想到后面几年的所有盘算和谋划都一败涂地了吗?会想到现在的自己在学古法语、拉丁语、西班牙语和意大利语吗?


如果我能知道的话,一定会觉得超酷吧。


我要告诉自己,五年之后,会有一个非常优秀的男朋友,会在巴黎上学,会住在香榭丽舍旁边,那正是我第一次被巴黎击中的地方。我会学很多语言,我会瘦下来,我会擅长化妆,我能够挣钱,我会认识很多阿尔及利亚女孩,我会忘记ywz。


十五岁的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走向这个未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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