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角

       作为亚裔观众，观看mascarade的红毯首映时更加切实地感到自己是一个误打误撞的异乡人。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郑重感将这部影片和前日的所有作品区别开来，首映当日下午一点半就有人在last minute占位排队，法国观众的着装显著比昨日《掮客》更加精心抉择。这种不必多言解释的期待让红毯首映成为了应当一场心领神会的密谋，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守同一份沉默，今夜独属于法国电影，今夜独属于法国。

     mascarade注定是无可争议的惊绝之作，Nicolas用诺兰致命魔术的形式讲了一个危险关系式的故事。戏中戏、局中局，无数次地重叠往复、辗转盘旋，阿佳妮醉倒在钢琴上，纵情挥霍国宝级的表演天资，高声唱颂那些经典法语悲剧中的辉煌诗篇。故事以此开始，影片中饰演一位天才戏剧演员的阿佳妮，近乎在饰演她自己本身，她是绝伦的、天才的、无双的、怪异的、暴戾而疯癫，再有一点对世情的厌倦。她豢养一个曾经爱她，却从一开始就注定离开她的年轻情人。这种飞蛾扑火般的爱情抉择，无疑是自己为前路埋下了破裂的隐患。一场交错着背叛、虚情和欲求的密谋从此生根发芽了。

       就如同随手将红宝石和碧玺空空虚掷，影片中借由阿佳妮的疯癫之口，典故和隐喻也碎琼乱玉一般投下。这是一场拥有无数的堆砌、堆砌到繁复的盛筵，无数的瞬间交叠重复，几乎是在风暴中心狂欢，以至于难以用语言描绘出清晰的形状，就如同难以给液体标定不可逾越的轮廓线。没有一个人物不是疯的。让我怀疑最疯的应当是导演自己，而mascarade则是风暴本身，让人站在古典巨像前目瞪口呆。

       正如同后人对布莱斯·巴斯卡尔的评价，导演Nicolas也是令人窒息的天才, 几乎能让观众感到切实的痛苦，对于任何还对创作抱有执念的人来说，他的天资实在太残忍了，是一种完全被碾碎、压扁，按在尘泥的痛苦。想要起立鼓掌叫好的转折层出不穷，剧本给予我超出了我想象和智识的碾压，每一帧都在肆意展示一种真正的才华。究竟怎样的头脑才能想出这样的故事呢？

       mascarade甚至是有些傲慢的影片，将最好最美的佳肴呈上餐桌，自动筛选和它相配的观众。观众席上的某个谁是否捕捉到捕捉到导演苦心孤诣安置的巧思，一些小小的、文雅的、甚至略带精英主义的打趣，并会心一笑呢？

      影片中的爱也是致力于与媚俗背道而驰的。仍然是用一种残忍的方式，条分缕析、细致入微地展示，一颗人的心是怎样被找到了裂缝，是怎样被撬开、怎样被碾碎的。爱必然揉碎在恨中，还有对情人的厌恶、对自己的厌恶，对他者的存在本身作呕。所有感情都在空中飞逝，混乱不堪、全然失控，如同遭遇空难的飞机，飞过怒海，又被飓风劫掠。令人惊艳不已，因它最终竟然安稳着陆了。结尾和开头浑然一体、完美衔接，故事中的人心早已被撕碎成了无数片，而故事本身竟找不到裂缝。

      首映之后，我仍留在戛纳，和许多萍水相逢的法国人聊起mascarade。他们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其中一些观众认为这部影片也不能免俗地落入一些法式爱情的窠臼。但已足够令人感叹了，这种也许对于法国观众来说早已司空见惯、以至于厌烦的疯癫之爱，在其他遥远的国度甚至仍然被视为禁忌。纵横的欲望、异化的撕扯、还有包含戾气的肌肤相亲，已然足够炽热，能让人血沸腾。戛纳夜晚的海水都不再寒凉，从首映式走出我也久久不能平复。mascarade自成了一个场域，选择一些人困在其中。

      结束的时候，主创团队在影厅中央大笑、拥抱，相互感谢和祝贺。每一位演员都天资卓绝，并对这份天资抱有最充分的认识，并且骄傲于自己切实地抓住了它们，并没有白白虚掷上天的慷慨馈赠。卢米埃尔宫如同他们自家令人舒适的客厅，可以气定神闲、谈笑风生，每一个人都舒展，都相互懂得。

       任何对创作抱有执念的人都应该这样活着，至少尝试过这样的生活。戛纳最后一日mascarade的发布会上，导演坦白说，这部影片描绘的是他自身法国文艺阶层、他们这样的人的理想生活。文化成为了一种乡愁，隔绝了一些人在场外、又慷慨招待一些值得的观众，让人最后不得已用艾略特的诗句扪心自问：Do I dare？Do I dare disturb the universe？